根据斯文·贝克特的观点，资本主义是21世纪生活的基石。它决定了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如何工作、饮食和休息，也塑造了人们追求爱情、婚姻与家庭的方式。
“它具有如此重要的存在意义，”历史学教授、莱尔德·贝尔讲席教授贝克特指出，“为了更深入地理解我们自身，我们必须更深刻地理解资本主义。”
贝克特的新作《资本主义：一部全球史》长达1344页，追溯了这一不断演进的经济体系如何支配现代人的生活经验。该书作者正是斯文·贝克特。
十多年前，贝克特的研究研讨会曾助力推动了哈佛大学“奴隶制遗产倡议”的启动。在这部新著中，他从12世纪的商人写起——正是这些人开辟了积累财富与权力的新路径。随后，他将视野拓展至最早的长途贸易网络，审视了殖民主义与奴隶制下资本主义的残暴面向，工业机器时代的黎明，以及今天供应全球市场的亚洲工厂。
“关于资本主义的著述已经浩如烟海，”贝克特提到亚当·斯密、卡尔·马克思和马克斯·韦伯的经典作品，并视其为灵感来源，“但本书是首次尝试从全球视角系统梳理资本主义贯穿整个历史的演变。”
在接受《哈佛校报》采访时，贝克特谈及了他对历史创新中心以及不平等循环的若干发现。以下为经过编辑和整理的访谈内容。
问：我们从一个简单的定义开始。什么是资本主义？
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我坚持认为，理解资本主义的最佳方式是从历史的角度入手。因为在过去一千年里，资本主义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同时，在世界不同地区，即使在同一时期，资本主义也呈现出迥异的面貌。
尽管如此，在所有这些变迁之中，对资本主义最恰当的定义始终是：一种经济逻辑，即私人拥有的资本被用于生产性投资，其主要目标是创造更多的资本。
这个定义也揭示了资本主义的其他特征：它是一种扩展经济生活的方式。我们可以从历史中追踪这种经济逻辑如何拓展到世界新的角落，并渗透进我们生活中越来越多的领域。
问：这本书与您之前的重要研究——入围2015年普利策奖的《棉花帝国》——有何关联？
我起初以为《棉花帝国》主要是一部关于棉花的历史，但在写作过程中，它显然也成了一部资本主义的历史。我发现自己对这个主题有很多话想说，因此决定撰写一部完整的全球资本主义史。
这最终被证明是个有些大胆的想法。不过，在《棉花帝国》的研究过程中，我积累了大量经验：我知道如何在不同国家的档案馆开展研究，如何运用这些材料，以及如何将多元的地方视角融入全球叙事。因此，尽管《资本主义：一部全球史》篇幅更为宏大，但从某些方面来说反而更容易下笔。
问：您的研究足迹遍布哪些地方？
我到访过乌兹别克斯坦、巴西、澳大利亚、印度、塞内加尔、美国以及欧洲多个地区。在每一章中，我都会基于当地的档案研究，至少详细讲述一两个地点的故事。
我的首次调研之旅是前往巴巴多斯。当我撰写17世纪巴巴多斯基于奴隶制的糖业扩张时，亲临该岛给了我很大帮助。
最近一次则去了柬埔寨。不过在那里，我并未翻阅尘封的档案，而是采访了企业家和工人，参观了各类场所，以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的形态。这本书的结尾正是2023年柬埔寨的一家纺织厂。
问：这部历史从何处开始？
通常讲述资本主义的故事，总会提及佛罗伦萨、威尼斯、热那亚，或许还有阿姆斯特丹、伦敦、曼彻斯特、纽约。但若思考当代资本主义，仅聚焦于欧洲或美国，会让你错过许多蓬勃发展的动态。
资本主义自始便是一个全球体系，其本质在于互联性。因此，本书从追溯12世纪上半叶的商人社群开始，具体以1150年也门城市亚丁的商人微观分析为开篇。
我们看到这些商人社群不仅在阿拉伯世界出现，也出现在印度、中国和非洲多个地区。欧洲后来变得极为重要，但即便在其最以欧洲为中心的阶段——例如19世纪——资本主义依然在全球范围扎根生长。
问：资本主义何时真正开始腾飞？
到1500年左右，情况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资本逻辑在农业生产中取得了显著进展。这就是为何我前往巴巴多斯：那里研究的是最早形成的完整资本主义社会之一。到17世纪70年代，所有投入和产出都已商品化，生产完全为了市场。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剥削奴隶的基础之上。
约1800年，所有这些力量汇聚一处，随着工业革命的爆发，全新的事物出现了：现代机器生产、工厂制度，我们进入了一个可明确辨识为“现代”的阶段。
在追踪这一巨大扩张的同时，我也阐明，资本主义代表着与早期经济形态的彻底决裂——例如封建采邑制度，或那种仅关注家庭与村庄生计的传统经济逻辑。资本主义作为一种激进变革，也遭遇了巨大阻力。它在19世纪前扩张相对缓慢，随后便如超新星般爆发，成为地球上经济生活的主导力量。
问：您提到资本主义是一系列“制度更迭”。能否解释一下？
资本主义的历史在某种程度上是连续的：产量逐年提升，越来越多的人在工厂工作，人们变得更加富裕。但在某些长时段里，这种连续进程嵌于特定的、占主导地位的制度秩序之中。
例如，在也门商人社群时期，我所称的“资本岛屿”遍布全球，这种秩序在数个世纪内相对稳定。之后，从1500年到约1800年，我们看到了一个基于奴隶制、殖民和暴力的资本主义阶段。
基本观点是：资本主义的历史由一系列持续较长时间、相对稳定的制度安排构成，随后在相对短暂的时期内发生剧烈转变，进入另一种制度安排。最新的一种可称为“新自由主义秩序”。它并未持续数百年，而可能只有五十年左右。现在，如果它真的走向终结，我们便很难定位自身所处的阶段——这正是我们当前的处境。
问：是什么推动了一种制度状态向另一种转变？
转变的发生，部分源于经济压力，部分来自技术压力，精英阶层会围绕不同目标进行重新整合。
但有时，改变也来自那些拥有极少政治和经济权力的人们的反抗。他们试图创造一种不同类型的经济生活。例如，奴隶制的终结便是全球资本主义史上一个关键节点。
奴隶制为何终结？部分原因在于被奴役者的大规模反抗——从18世纪90年代的圣多明各，到巴西和美国。正如杜波依斯所阐释的，美国内战亦可被视为被奴役者的总罢工。
问：您如何评价二战后至许多美国人视其为工人与家庭“黄金时代”的这段时期？
这是其中一个制度阶段。此时，美国在全球经济和政治上处于最强盛的地位，资本主义世界与苏联相互竞争。
受大萧条和罗斯福新政影响，这也是福利国家大幅扩张、工会力量增强并塑造了截然不同的资本主义形态的时期。美国乃至欧洲工业的生产力增长成果得到了广泛分享。
我认为这也是一个极具启示性的阶段，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了可能性：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并非注定如此。今日所见荒谬的不平等，并非自然规律。
